本报记者  王慧峰

“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咱们工人有力量！”———这昂扬的旋律曾伴随共和国的成长，点亮了一个时代。

第一台蒸汽机车研制成功、第一辆解放牌卡车试制下线、第一架喷气式飞机翱翔蓝天等无数个“第一”，奠定了新中国工业化的初步基础。70年来，我国亿万产业工人，为改变国家贫困落后的面貌、加快社会主义建设进行了艰辛的努力，创造了光辉的业绩，唱响了“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时代凯歌。

在建设创新型国家的新时期，在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当下，面对“中国制造”走向“中国创造”的时代挑战，什么样的工人才有力量？如何实现“咱们工人有力量”？

1、29岁的“大国工匠”：

态度决定你的人生质量

“技术工人一样可以拿到很好的收入，一样可以有很好的职业发展前景，一样可以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与价值。”不到30岁的高级技师陈行行早早站在了许多人穷尽一生攀登的人生巅峰。

自嘲“还差一个月就是个‘90后’”的陈行行，是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机械制造工艺研究所高级技师，还在技校学习期间就考取了8个工种的12本职业资格证书，之后还斩获第六届全国数控技能大赛第一名，成为中国工程物理研究院机械制造工艺研究所的首位“特聘技师”。

“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产业工人、技术工人是我的人生理想。”和大多数人想象的不同，陈行行当年选择读技校并不是因为考学失败而被迫屈就，而是“因为想通过这个途径扎扎实实学一门手艺”，主动选择了读技校。从小就喜欢动手劳作的他在上课时一定会坐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听讲，“因为这个位置听课比较清楚”。

为什么坚定地想做一名技术工人？

从数量上看，中国无疑拥有世界最庞大的产业工人群体。但产业工人技能素质总体不高、结构不合理，技术工人总量不足，已是公认亟待解决的问题。

不得不佩服陈行行，他看到了我国高技能人才尤其是顶尖的高技能人才非常短缺和珍贵的现状，由此他选择了自己的未来。

全国总工会的数据显示，当前我国技术工人求人倍率超过1.5∶1，高技能工人高达2∶1，高端技术工人需求缺口一直居高不下。这个反映出我们的就业结构性矛盾很突出，也就是“有人没事干，有事没人干”。

在全国7.7亿就业人员中，技术工人1.65亿，占就业人员约20%，其中高技能人才4700多万，只占就业人员约6%，两项比例都比较低。而日本整个产业工人队伍中高级技工占比40%，德国则达50%，可以说，优秀的技术工人是德国、日本优势制造业与国家核心竞争力不可缺少的部分。

一个国家发展能否抢占先机、赢得主动，越来越取决于国民素质，特别是广大劳动者素质。党的十九大报告明确指出，要建设知识型、技能型、创新型劳动者大军。

在中国社科院人口与劳动经济研究所所长张车伟看来，建设一支高素质的产业工人队伍，已经成为一项重要而紧迫的战略任务，“直接影响到我国在全球经济化、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中能否抢占先机、赢得主动。”

为进一步实施制造强国战略、全面提高产业工人素质，2016年8月，习近平总书记明确要求就新时期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提出总体思路和系统方案。

2017年2月，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第三十二次会议，审议通过《新时期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方案》，强调要按照政治上保证、制度上落实、素质上提高、权益上维护的总体思路，改革不适应产业工人队伍建设要求的体制机制，充分调动广大产业工人的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

2017年4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新时期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方案》，方案从5个方面提出了25条有针对性的改革举措。这是党和国家首次就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作出重大决策部署。

创新型国家是需要由亿万个具备熟练技术的高素质劳动者创造的。在工业化已经成熟的今天，工人早已不是工业化初期那种低素质的劳动者。

在陈行行看来，今天，依然要肯定“咱们工人有力量”，但是需要强调的是“技术工人有力量”“知识工人有力量”“创新型工人有力量”。因为，他们代表着时代的发展进步与先进的生产力。

对于操作着价值数百万、性能精良数控加工设备的新一代技能人员来说，其能力和贡献，已经不再单纯是传统意义上的吃苦耐劳、加班加点，也不仅仅是技艺水平的高低，更多地是看能否在产品加工中，综合运用多领域的专业技术知识，融会贯通，充分发挥设备的技术优势，挖掘设备的性能潜能，通过创新性的工作提升生产力，优质高效完成任务。

在多项重要型号产品的急难险重任务中，陈行行凭借扎实、深厚、全面的专业功底和敢于创新的精神，以技术革新推动技术进步，攻坚克难，啃下了一个又一个“硬骨头”。10年来，他沿着知识型、复合型技能人才的方向成长，不断学习实践智能制造新知识、新技术。今年年初，陈行行入选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央广播电视总台联合举办的2018年“大国工匠年度人物”，是最年轻的入围者。“我想告诉年轻人，态度决定你的人生质量。”

“能够通过技能报效祖国，是我们强国一代年轻人无比光荣的事情。”现在，陈行行在单位的工作岗位已经不再是单纯操作设备，而是带领着两个高技能人才团队进行技术创新。“我们共同的理想就是做新时代复合型高技能人才，为我们国家的发展贡献自己的力量。”他说。

2、高质量发展需要“八级工”

加班——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全国政协委员、国网安徽宿州供电公司输电运检室带电作业班副班长许启金在办公室里待了两天，为即将外出授课讲座做着最后的准备。

从不到20岁参加工作，许启金一直奋战在输电线路运行维护及高压线路带电作业的工作一线。30多年了，他从一名年轻懵懂的检修工到如今技术精湛的“大国工匠”，近来虽然野外作业少了，但他培养接班人的担子更重了，“徒弟们的学历是越来越高了，但动手能力是越来越弱了”。

“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关键是尽快实现转型升级，而这要靠大量的高素质产业工人作为支撑。”上月，全国政协十三届常委会第七次会议围绕“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协商建言，虽然没有参会，但常年身在生产一线的许启金感受良多：“推动制造业高质量发展，关键在人。”

校企合作是高技能人才培养的重要模式，但一些职业院校培养的学生不能完全满足企业需求。许启金告诉记者说，很多企业一直以来对职业院校培养的学生有一些抱怨，认为他们理论与实践脱节，往往要经过较长时间的二次培训才能成长为企业所需的人才。

“这也难怪，很多职业院校的老师只注重理论讲授，忽视动手操作。”在许启金看来，职业院校只要多邀请一些在企业拥有实践经验的工匠大师来学校兼职辅导，多依据企业所需做好教学改革，完全可以解决理论和实践两张皮的问题。谈及人才培养，许启金想起了自己的成才路。

“我们那时候跟着师傅学习，手把手教给技术。好多师傅都是七级工、八级工，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许启金说。

许多和许启金一样经历过八级技术等级制度的人，至今都承认那个技术分层非常成功。“当时一个人，不要说成为八级工，就是评上五级工、六级工，在企业和社会都有很高地位，而且他们的技术水平确实高超。”

“八级工”出现在1956年。在当时工业建设为基本任务的大背景下，全国为消除工分制的弊端，将工人的技术等级和工资挂钩，按照产业分为八级工制。这种八级工制得到了普遍认可，在人们心目中，“八级工”是技艺精湛、精工细作的顶尖工匠的代名词，他们的工资甚至能超过当时的厂长。

历史证明，1956年制定、后经过修订的企业八级技术等级制度，曾在工人技术等级分层上发挥了重要作用。虽然“八级工”已经成为过去时，但其折射的对劳动者的尊重，一直让人们念兹在兹。

当下，中国经济发展正处于由高速增长转向高质量发展时期。高质量发展需要一流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也需要一流的技能人才。科学家、工程师不足可以引进，但放眼世界各国，还没有大规模引进技能人才的先例，必须也只能依靠自己培养。

在许启金看来，高质量发展需要更多“八级工”。这并不是要恢复“八级工”制度，而是让“八级工”代表的高技术、高收入和不低的社会地位，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得到继承和发扬。

许启金建议，可以组织和推广技术等级竞赛和“技术大比武”，对高技能水平的劳动者给予奖励和认证，通过宣传这种竞赛，引导中国工人追求高层次、高水平的劳动技能，并在全社会塑造具有高水平技术技能者的社会地位。

此外，许启金认为，这几年，国家为培养和造就高技能人才搭建了很多平台和载体，也出台了很多激励措施，但也存在不足。比如，目前我国部分大型企业有自己的培训基地，但很多中小企业缺少技能培训的场地、有资质的培训师，培训设施也跟不上。许启金建议，加大这方面的投入和督促。同时要重视师傅的“传帮带”作用，否则，就会出现师傅不愿带徒弟的现象。

国家一直在倡导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工匠精神，但在大多数企业，管理岗位人员的待遇普遍高于高级技能人才的待遇，致使一些员工、特别是一些高等院校的毕业生不安心于基层一线工作。许启金建议，完善产业工人特别是高技能人才薪酬体系和创新激励机制，“只有让技能人才有职业荣誉感，才能培养、造就出更多高技能人才，助推我国建成制造业强国。”

高技能人才紧缺，直接影响的是中国制造。但高技能人才不是凭空而来的。如果说技能人才是一个金字塔结构，高技能人才处于金字塔的顶端，那么要想拥有更多高技能人才，首先要做的就是吸引更多人成为技能人才，然后鼓励更多技能人才苦练本领成为高技能人才。“解决这个问题，需要的不是喊口号，而是拿出实实在在的举措，真正走进技能人才的内心，了解和满足他们的所需所求。”许启金说。

3、重赋“工人老大哥”荣光

曾经，一句“工人老大哥”喊出了整个社会对工人阶层的尊敬。而在这声尊称的背后，是对捧上铁饭碗和崇高的政治地位的羡慕。

“那个时代当工人是很自豪的事情，我们工友们最骄傲的就是穿着工作服照张相，摆在家里，全家都荣光。”身穿工服，昂首挺胸地走在厂区路上，头顶是灿烂的阳光，眼前是无尽的希望———1982年正式参加工作成为一名产业工人的那一天，许启金至今难忘。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社会氛围与价值观有了很大改变。市场经济带来的财富观的多元，人们对财富过分追捧的同时，劳动和劳动者似乎不再像过去那样受到肯定了，产业工人从“老大哥”跌下神坛。

在现实中，许启金也强烈感受到，社会中人们普遍对技术工人有所“轻视”，这让那些有志于钻研技术的年轻工人感到迷惘。

“现在越来越少听说‘工人子弟’了。”去年，许启金参加了由全国政协副主席陈晓光带队督办的有关弘扬劳模精神和工匠精神的重点提案调研。实地调研中，许启金看到一个让他相当焦虑的现实：一些产业工人并不鼓励自己的子女接过产业工人的接力棒。

全国政协委员、中石化茂名分公司首席技师张恒珍对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件事情印象深刻：去年8月，公司组织新入职员工交流会，一位新入职大学生讲述自己的遭遇。得知他是到世界500强企业上班，亲戚朋友一片羡慕和赞扬的声音；但听说是到公司做一线工人，场面沉默不少；再听说还要倒班，一时间“现场甚至有些尴尬”。

“现在很多家长不愿意让孩子当工人，年轻人也觉得当工人没出息。为什么？归根到底还是劳动力成本低廉，技术工人上升空间狭小、工作待遇较差、社会地位偏低。”许启金说。

好在这一问题早已经引起了最高决策层的关注。在充分认识到工人社会地位、技术水平、技术等级偏低等问题已成为制约我国经济转向高质量发展的瓶颈后，党中央、国务院连续出台了多个关于提升技术工人待遇水平、队伍建设的政策文件。从2017年4月印发的《新时期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方案》，到去年3月印发的《关于提高技术工人待遇的意见》，无一不显示了国家提高产业工人地位、促进高质量发展的决心。

产业工人地位的提高，体现在了政治角色的提升上。

在十九大后的第一次全国两会会场上，数位来自企业生产一线的全国政协委员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和许启金一同踏上这个重要政治舞台的还有张恒珍、大庆油田钻井二公司钻井队长李新民、重庆顺多利机车公司职工钟正菊等多位一线产业工人的优秀代表。同样，在本届全国人大代表中，一线工人、农民代表共468名，占代表总数的15.7%，也比上一届提高了2.28个百分点。

“如今，产业工人更加受到重视，民主政治权利的实现渠道更畅通，主人翁地位体现得更明显。”已经参加了两次全国两会的许启金向记者表达了这样的感受。

“产业工人地位提高，是不争的事实，但仍有进一步提高的空间，尤其是要增强他们的职业荣誉感、自豪感和获得感，激发大家的积极性、主动性和创造性。”许启金说。

不可否认，近些年随着各种制度保障、荣誉奖励、媒体宣传的力度加大，社会上对于工匠的认识和关注度明显上升。尤其是2018年度大国工匠人物发布，掀起了又一波崇尚劳动致敬匠心的热潮。然而，一个社会的价值体系构建，除了个体获得认可之外，群体在社会中的相对地位，才是检验社会价值取向的“客观温度”。

去年首次参加全国两会的张恒珍提交了一件名为《关于弘扬工匠精神，充分调动和保护技术工人积极性》的提案，呼吁提高社会对工人的认同感。这一提案被列为当年全国政协提案委重点督办提案。今年全国两会，张恒珍递交了《关于加快推进高技能人才健康发展的提案》等两件提案，呼吁“打破高技能人才晋升‘天花板’，制定人才绩效考评机制”“落实好消除歧视的各项政策”等。

“社会观念不是一天形成的，改变也需要过程。为产业工人发声、代言，我责无旁贷。”张恒珍说。

在去年的全国两会上，一名95后砌筑工出现在全国人大代表的名单中，当时有媒体在报道时用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标题——《小泥工遇到了大时代》。这名“小泥工”展现出标志性的意义：中国经济正在迈向高质量发展，这也将是一个培养、造就高素质技术工人的“大时代”。时代赋予制造业以重任，也将赋予产业工人以荣光。

“如何让弘扬劳模精神和工匠精神得到落实，真正在全社会形成崇尚劳动的好风气？”许启金的思索并未停止。

推进产业工人队伍建设势在必行

记者观察

本报记者王慧峰

作为立国之本和兴国之器，在中国经济转型升级的当下，制造业首当其冲。而发展高端制造业不仅需要高端装备、高端技术，更需要高端的技能人才队伍。从世界工业发展史看，但凡工业强国，都是技师技工大国。在由“高速”向“高质量”的转变中，我们既需要大专院校培育的高学历人才，同样也需要大批懂技术、会实干的技工人才。但不可否认的是，目前我国技术工人缺乏尤其是高技能人才缺乏、技能形成缺少顶层设计、产业工人职业发展通道不畅等问题仍然存在，相关法律法规政策也需要进一步完善落实。

目前，国家有关部门已经采取多种措施，大力提升劳动者的职业技能，而补齐人才短板，既需要国家的大力推动，也有赖于劳动者就业观念的转变和提升。劳动和劳动者最光荣，这需要得到全社会的认同和关注。

这里需要特别提到一个闪亮的名字：王进喜——被采访者口中出现最多次的名字。共和国刚成立之初，工业基础薄弱，国民经济极其落后，王进喜和他身后的千万中国产业工人承受着来自国内外的压力，默默地拉起了纤绳，提起了铁锤，拿起了钢锹，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开始了建设家园的征程。王进喜凭“宁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成了让人铭记至今的“铁人”。

我们不能忘却，在革命、建设、改革各个历史时期，中国共产党正是始终坚持全心全意依靠工人阶级的方针，激励一代代劳动者接续奋斗，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才创造了中国大踏步赶上世界潮流的发展奇迹。

这几年，代替了早已远去的“工人老大哥”，“工匠精神”成为热词，精于工、匠于心、践于行，人们从未像今天这样热切地呼唤“工匠精神”，“大国工匠”也被寄予了复兴重任。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大国工匠的诞生并非偶然，只有千千万万知识型、技能型、创新型的劳动者大军真正成型，新时期新特征的产业工人队伍不断壮大，才能在这一基数上诞生技术、经验享誉世界的工匠群体。

工匠精神需要培育，这种培育需要政策导向。培养工匠，首先需要推进产业工人队伍建设改革的落实，让劳动价值体现在产业工人培养全过程，深植于治理者、管理者、经营者的各项举措中，社会才能涌现出更多大国工匠、激发出更多工匠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推进产业工人队伍建设势在必行。